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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周媒體集團執行長王文靜(以下簡稱王):金先生是我的老闆,也算是老師。

許多人大概從專欄認識您,我則從文章、更從工作上認識您。做為領導者,我認為您識人、用人能力很強,但其實金先生不太管事、懶得管事,這一點您的文章都沒談到,這是天生的,寫不出來嗎?

第一課》談好的領導願意相信人,比帶人更重要?相信他人的源頭,就是相信自己即使吃虧,卻讓我的人生得到很大好處》

《商業周刊》創辦人金惟純(以下簡稱金):其實我對識人並無過人處,甚至所犯錯誤比一般人更多,現在回頭看,也不覺得有任何技巧或方法。對我來說,就是自己的內在,反映於外在,就這麼簡單。

我內在混亂、無法準確理解自我時,對他人的感覺也不清不楚。所有跟人有關係的事物,其實都在反映自己的生命狀態。當生命狀態清明時,不只識人,連跟人的緣分也比較好,能一起掌握好機會,完成好結果。

我個人與他人不同處,倒不是識人,而是比一般人更願意「相信別人」,即使因此吃虧,還是願意相信。有人認為這很傻,但「相信別人」讓我在人生中得到很大好處,而且在相信的過程中,生命狀態比較好,也比較愉悅。

相信他人的源頭就是相信自己、相信生命、相信大自然。這個信任是全方位的。不相信自己的命運,卻能信任別人,這是不可能的。

王:我們共事了一、二十年,我最常請益的,就是人事。我記得你教過我:「人要照顧,事要處理。」不要把人跟事混在一塊,既要如西方式處事,又要有中國式敦厚。這個談話讓我在後來處理事情時,會先想怎麼處理事,才想怎麼照顧人。金:我對此也有深刻印象,但現在看法已經不同。我當時認為,既然大家成立了公司,設定了目標,在一起就是要完成目標,這是第一優先。在過程中,有些人的狀態妨礙了目標,所以對不起,我要先排除人。等我們完成目標了,分發戰利品時,不僅論功行賞,也同時照顧人,當時我認為這樣就是照顧人了。

我現在必須說,人不能有這種兩段論法,先這樣然後再那樣,這是不究竟的。我現在相信,在一起達成目標的過程中,要不斷確認所有夥伴究竟有無「前進」,這是必須而且唯一重要的事。

我以前把目標當真,視為唯一重要。商業組織的目標總會帶來利益,攻下城池就有大餅可分,攻城過程中,陣亡難以避免、該犧牲就犧牲,征戰完了論功行賞,撫卹老弱婦孺。人生不該這樣啊!攻城只是一段經歷,在每個人人生留下什麼烙印,才是真實,其他一切都是假的。

王:這一定要對生命有很大體悟,才能跨越管理層次看待這些問題。

金:我真實看到有些大組織在實踐這樣前進的生命狀態。從歷史的角度看,一個師父帶著弟子修行,是一種對人最有幫助也傳承最久的組織形態。耶穌基督、釋迦牟尼、孔老夫子生前都帶著弟子跑江湖,透過這個歷練留下生命能量,傳承超過兩千年。直到現在還有幾十億人接收到這個能量「在一起」,透過「共振」,讓生命前進。他們完成了什麼目標嗎?沒有,只不過是一起前進而已。而其他完成了一大堆「目標」的王侯將相們,卻只存在於博物館、古蹟和歷史課本中,與現在活著的人沒什麼大關係。這難道不值得深思?

一個組織想要存在超過兩百年、三百年,沒有這些因素是不可能的。一群人聚在一起賺點錢,絕對不可能混這麼久;賺到錢了不必要再在一起,錢賺不到不可能在一起;目標達成就可以解散,目標沒達成更應該解散。怎麼持續?除非你們一起做的事沒有止境,不至於落入貪嗔癡;人生會永遠進步又帶來良好結果的,只有一件事,就是你的生命狀態和品質,永遠還需要成長。其他的事,都是夠了就好。

第二課》談如何當老闆要員工效忠,先得帶頭修行?老闆要站出來修,不修就是造業走出去當nobody,才會看見自己的不足》

王:您怎麼看待現代的企業環境?

金:我們來想想,現代人生命中有多大比例放在工作領域?扣掉睡眠,人醒著、有活動力的時刻,幾乎有三分之二時間都在工作,從二十幾到六十幾歲的黃金人生,都在企業裡生活,這算是人類歷史的新生事物。

企業占據人的生命如此巨大,卻不理會人的生命狀態,只管營業額、獲利率,真是極端荒謬。企業還很聰明,利用半真半假的方法,壓榨人的感情,要員工效忠,以企業為榮。但企業給人什麼?增加職場競爭力、給錢,如此而已。在人生比重中,這些東西到底占多少?企業霸占人的時間、感情和所有一切,卻只回報一點點,往後人們不會再接受這種狀況。我認為世界早已生產過剩,很多價值觀都要洗牌,自我設限的企業責任、企業倫理,遠遠不夠用,沒有加入新元素是混不了太久的。

王:現在這些企業可以怎麼做?

金:老闆要站出來修,企業老闆不修,就是造業。這麼多人把生命交給你,把人生這麼長的時間交給你,你在社會上占有這麼多資源,你不修,只是帶著人攻城略地,除了造業還有什麼下場?

王:企業老闆怎麼修?

金:人在自己熟悉的環境是修不到的,眼前所見都在配合你,不喜歡的、不習慣的,都被你淘汰了,能接近的都是你看順眼、你認為對的,所以企業老闆通常沒辦法修。以我自己為例,只能走出去尋找適合的修行環境。在那個環境中,要願意縮小、放低自我,就是個nobody,天底下沒有哪個誰活該認識、尊重你,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接觸到自己不熟悉的事物,重新遇見那個久違的真正自己,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不足,有機會看到生命實相,有機會「修」。在好環境裡修到了,再回到自己的企業中實踐;實踐遇到了瓶頸,再到好環境裡修。這樣的不斷往返、交錯前進,是唯一的辦法。

王:這也顯示出您的核心思想,也是透過專欄一直談的,您覺得企業家或商人角色,不該凌駕在「人」的角色之上嗎?您一直談人可以很簡單,但因為扮演過多的社會角色,反而忘了人來到世界上最簡單而重要的事。

金:我們可以用更簡單的方式講,就是你是真的還假的?凡是不簡單的東西,都是假的;要你換來換去不自在的,都是假的。一個人做企業、做爸爸、做某基金會董事長,各有一套標準,人可以這樣分割過日子嗎?這種生命狀態一定是累的,因為你要hold住許多不一致的東西。

王:有沒有可能不是分成幾個狀態,而是後來的角色,已經綁架他的生命狀態,加上扮演時間太長,大部分人就被這角色給綁架了?

金:這就是認同假我,忘了真我,你覺得假的自己扮演會比較成功,或者用假的不小心成功了,就認同假我,反而忘了真的。

王:您的專欄中,我最喜歡〈學做小事〉,還有〈都是我的錯!〉,看完哈哈大笑,集結您的專欄一起看,好像一本懺悔錄,極少有公眾人物願意這樣剖析自己。我覺得更底層來看,這要有相當自信跟覺察,否則不會把這種反省放出來。

金:除了反省自己,其實也是從我們這代人的角度來看待。出生於台灣的戰後嬰兒潮世代,大概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幸運的一代。我們小時候還算匱乏,但沒有動亂,大部分人安全長大,有機會受教育、學本事,因為匱乏,所以立志有點作為,進入社會後,碰到長達二十幾年的台灣經濟奇蹟高成長、威權體制解體,提供這麼多機會跟舞台。等到中年四十歲以後,中國大陸又來一波,很多人又去中國,逮到一波更大規模的經濟大成長,一個人一生碰到兩次大經濟奇蹟,豈非天賜?

我們這輩子風風光光,吃香喝辣、吃乾抹淨,輕輕鬆鬆就超越父母那代。我們玩完狂歡派對,杯盤狼藉東倒西歪,最後留下什麼給後面的人過日子?如果沒體認自己是歷史上特殊幸運的一代,不知道已經獲得這麼多,而沒留下好環境給後人,我們就是歷史罪人,變成應該慚愧的一代。

第三課》談如何當父親陪伴孩子,先讓自己活得好?你的生命狀態,會影響孩子一輩子若活得不好,只會越陪越糟糕》

王:我覺得您有個很底層的狀態,是對小事沒興趣,看任何事情都站在時代高度,而且是評論者、專欄作家,也是思想者、企業家,角色多元。經營事業這麼久,同時也扮演父親跟丈夫,你最享受哪個角色?

金:真的要選個「最」,就是父親啦,這個角色最接近人生,最接近生命。因為孩子是很真的,跟孩子相處能全然投入,會很接近生命源頭處。前幾天,小女兒說要吹雙簧管給我聽,我說妳吹妳喜歡的、吹得好的,她說不行,偏叫我點。我點了,她說不對,剛剛才吹過,我再點,她又說不對,反正怎麼點都不對,弄得她哭哭啼啼起來。

我跟她說:「妳好像很容易生氣,情緒不好,發生什麼事了?」跟她坐下來聊,她劈哩啪啦講我一頓,說她吹過的我都不記得,每次我都不用心,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都不……,原來積怨很深哪!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,原來沒完全處於「在」的狀態。小孩是很敏銳的,你「不在」,她馬上知道,因為她跟你在一起是很認真的,是「全部在」的,所以她很敏銳,覺得很嚴重,但我卻無知無覺。父母只有真正安靜下來,才有機會知道小孩不是無理取鬧,是給你上人生功課,因為你自以為在陪小孩,卻沒有「完全在」。我覺得這是人生最真實的一種對待跟感受。我最enjoy父親這角色。

王:您三十幾歲就扮演父親,跟現在感想很不同?

金:差距非常大,那時候完全不懂,也完全反映當時的生命狀態。我當時在職場中沉浮掙扎,生命狀態很雜亂,不只沒扮演好父親角色,而是扮演所有角色都有問題,做兒子無知無覺,當爸爸也同樣德行。我們一直把人生想得很怎樣,對待孩子要怎樣,其實唯一重要的,就是自己活得好不好。

自己活得好,陪伴孩子有幫助,即使沒有很多時間陪伴,孩子還是願意和你在一起。你活的狀態跟典範會烙印在他的生命中,甚至影響一輩子。如果自己的生命狀態不好,就算陪伴孩子也沒用,越陪伴越糟糕,可能把他也拖下水。

第四課》談成功成功不需要達成,只能「成為」?透過做,你就能活出最好的樣子這樣的成功,沒有能不能,只有願不願》

王:別人看您很光鮮亮麗,又以才子聞名,實際上您二十、三十、四十歲等各個階段,分別是什麼狀況?

金:我二十幾歲生逢其時,進入《中國時報》,當時威權體制被衝擊、開始鬆動,進行著開明跟保守陣營的拉扯。從世俗角度看,就是做新聞工作,有舞台、能夠被看見、有參與機會、甚至有影響力……。

王:可以說你成名甚早。

金:我二十幾歲就在《中國時報》做專欄主任,開始寫社論,有很大舞台跟表現機會。我記得當時進報社,年薪四年成長六倍。一個年輕人,二十幾歲在有影響力的媒體職務上,四年之間收入成長六倍,不可一世嘛,還怕未來什麼?

但三十歲到四十出頭,是我人生很大的低潮陷落。到美國,好像念不下書、過不下日子,也沒有機會和舞台,身心狀況比較亂,期間又經歷……兩次失敗的婚姻和創業的辛苦。那種人生的苦啊、難啊,同時都爆發了,身心狀態、財務狀態、家庭關係,一切都危機四伏、捉襟見肘,只差沒死掉而已,活下去到底還能怎樣,前途一片漆黑,想不到任何答案。

其實我人生的大苦,還包括童年,比別人吃苦吃得早,孤兒寡母比一般小孩要苦很多。從四、五歲到青少年,被管教得滿慘。我的母親不識字,年輕守寡,高壓管教,造成我心理上諸多不理解的苦,也極大影響我往後的親密關係狀態,到近幾年才解脫出來。

我認為苦是人生必要元素,沒吃過苦的人很難有力量。我曾經簡單把人分類為四種:大善、大惡、小善、小惡。大跟小的差別就在吃過苦沒有,善惡差別在於心態好不好。有好心態、又吃過苦的人就是大善;心態不好但吃過苦的人,就可能變大惡;小善小惡就是沒吃過苦。

王:您四十餘歲後事業就順遂了,開心嗎?

金:差不多四十五歲後,某次接受訪問,當時我說了人生的「三不主義」:不找自己麻煩、不找別人麻煩、也不讓別人找麻煩。因為過去人生實在惹了太多麻煩,活得實在很狼狽、很辛苦,所以想辦法不要惹麻煩。

這些言論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,因為我吃了太多苦,好不容易苦盡甘來,人遇順境,就想偷點懶,不想再辛苦。於是就躺在功勞簿上睡覺了,想把自己的fantasy(幻想)滿足一下,大概那十年,我玩了很多刺激運動,飛行傘、騎馬、潛水……。結果很快就玩膩了,慢慢發現接下來的日子不知道怎麼活,發現自己的人生沒有前進,荒廢了。

我經歷了這些過程,才發現自己造了不少業,回過頭一看,人生功課還沒做,趕快補課,補「該怎麼活」的課。

王:看到生命這幾部曲,成功前要修苦,成功後要修權與財,我們該怎麼處理生命狀態呢?

金:用「難」修能力,用「苦」修智慧,「名、利、權」則用來修定力。反正就是一個「修」字,以修應萬變,就錯不了。

王:但有些人可能也談不上成功,畢竟成功者是少數,這樣的人生要怎麼處理?

金:如果成功指的是名、利、權,指的是在競爭中的優勝者,那必然是少數。但我如今看到的成功是:每個人能夠活出自己最好的樣子,在每個當下,圓滿和自己、和別人、和世界的關係,最後可以此生無憾。這樣的成功,就不一定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,也不必等到人生某階段才能達成。事實上,這樣的成功,是不需要「達成」,只能「成為」的。

任何人,無論處於人生什麼階段,擁有(或不擁有)什麼條件,只要願意,都可以透過「做」,當下就活出自己最好的樣子,當下就成功。這樣的成功,沒有能不能的問題,只有願不願意的問題。

王:回顧了這一切,您歡喜過去六十年的日子嗎?

金:真的很幸運,很感謝,很慚愧。

這樣的體驗,讓我了解經典上所說的,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皆在一念之間;一念之轉,能讓過去的記憶不同,現在的感受不同,未來的命運也不同。你當下的生命活成什麼樣,你那一念就生成什麼樣,你的命運就呈現什麼樣。個性能化,心念能轉,連過去的遺憾都可再度圓滿,何況未來的命運呢?人生哪有比「學怎麼活」更重要的事?

我如今體會到,「學怎麼活」、每天換一個「更好的自己」,是人世間最高效能的事,而且越早開始越好。

過去曾聽人說,活到老、學到老,不知到底人老了還學什麼?又聽人說,人生七十才開始,覺得更誇張,到底七十歲還能「開始」什麼?現在我明白,因為自己「還在學」,要學到老的就是:人該怎麼活!這件事,六歲不嫌早,九十不嫌晚,是人終生都應列為首位的頭等大事。(本文摘錄自《還在學》第三部 )

【延伸閱讀】書名:還在學作者:金惟純出版社:商業周刊出版日期:2013年6月6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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